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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圖片來源:http://mag.udn.com/mag/reading/storypage.jsp?f_ART_ID=287529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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放學,是每位學子每天最期待的事,但對於當年慘綠年代的我來說,卻是夢魘的開始。鈴聲響起,同學們跟老師敬禮完後,紛紛收拾書包,我用比同學慢三分之二的速度,收拾書本,滑拖出我的椅子,曲弓著背,低頭起身,從來沒人把注意力放我身上,我的目光也未曾停留在別人身上。7 T- I1 g% i3 w; k/ K& y1 A U
7 f+ B1 |6 a0 G4 M6 ~- A/ Y8 y6 i5 i 我穿著綉了兩條槓的國中制服,夕陽照在我油膩骯髒的白制服上,顯得特別礙眼。我家住在離學校約三十分鐘腳程的偏僻區域,回家的路是一條左靠溪流,右臨農田的鄉間小路,溪流因排放禽畜糞便及垃圾,發出陣陣惡臭,不過這不算什麼,因為我身上的味道也不見得好聞到哪去。, W+ H' b) f; Y7 r, G( w8 J
& G, A& L: [0 F3 w7 c K4 c 放學路上的樂趣,就是一個人踢著石子,邊踢邊走。看到路邊含羞草,非得要將葉子逗弄到全部閉合才干休,或者拿起棍子一陣亂打,哈哈大笑之後,繼續拖著腳步前進。我的家在暗淡的夕照下,像隻由不同種動物混交而成的怪物,從每個角度看,都很醜陋,並且透出一種令人畏懼的詭異。進了大門,我將書包丟到大廳的桌上,快步走到廚房,母親背對著我烹煮菜餚並說:「快過來幫忙,你爸快回來了!」我趕快過去幫忙。「你弟在哭鬧了,去看他要什麼!叫你照顧好弟弟,你怎麼老是聽不懂啊!」我放下手邊工作,跑到另一個房間,用一種被誣陷不平的語氣對著我弟說:「你又要幹什麼啦?」我弟搖頭晃腦,用喉嚨發出幾個咕嚨聲,這一般人聽不懂的話語,我卻懂得其意,他說:「我要喝水!」我弟是重度智障兒,需要全天照護,回家照顧他也是我的工作之一。+ w! `! @6 J$ F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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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些其實都不算什麼,有一種聲音,最令我害怕,就像弱小的羚羊,聽見兇猛的獅子吼一般。那是沉重有力的步伐,從門口走入廚房的腳步聲,聽到這聲音,我全身細胞像被逗弄的含羞草一樣緊縮了起來,我哄著弟弟,不希望他的聲音激怒那隻可怕的獅子。我聽到獅子大吼:「怎麼還沒煮好!叫妳早點煮,妳聽不懂是不是?妳不知道我肚子餓啊?」桌子被爸爸的拳頭撞擊發出巨大聲響,我哄好弟弟,快步走進廚房幫忙。最後全家三人很快吃完晚飯,我再去餵弟弟,還未將勞累過度的身心安置妥當,就要進行下一個恐怖任務。; [- Q- R% [4 C0 s1 n1 o
0 b% W# x: r0 k1 m) Y 「快!我們今天要閹很多豬仔,不要慢吞吞!」我爸說完,我立刻去換上他給我的當兵草綠汗衫與短褲,跟著爸進入後面的豬寮,小豬仔似乎知道今晚將面臨的命運,一起發出不安的叫聲。爸就定位後,命令我去抓一隻豬仔,我從退縮到一旁的小豬仔群中,隨意抓住一隻。「抓好!抓好!」父親吼著。豬仔拼命掙扎,四腳猛力狂踢,滑溜細柔的身軀,幾次都差點從我手中逃離,我熟練地緊緊抓住,不容許有任何逃脫的可能。父親拿起刀子,從小豬仔的陰囊劃出一個刀口,俐落地取出兩個睪丸,切斷輸精管。此時小豬仔尚在驚恐中,似乎未察覺疼痛。接下來,最可怕的來了,爸拿起一旁的消毒碘液,灌進那空虛的囊裡,一陣亂攪,此時小豬仔頓時發出驚天動地的哀嚎,使出十倍的吃奶力氣在我胸前掙扎,我死命地與它抵抗。消毒完成後,沒有任何縫合處理,我任由豬仔,拖著下垂虛軟的空囊,跑到一旁,全身站著直直的,一動也不動地待在角落,處在驚恐中的小豬,被恐慌與劇痛所攫取,只能以靜止不動的站姿,默默抗議。+ Q, X; N. |) o/ e
4 W P/ R. j2 _, T" S 就這樣一隻一隻的豬仔,在我手裡掙扎、刀起刀落、狂叫、默認宿命並靜待傷口癒合,我則是虛脫無力地工作到深夜,拖著臭穢不堪、疲累至極的身體,到儲水缸旁沖洗全身,然後糊裡糊塗地上床休息。小豬們的癒合能力很強,不出幾天就可以行動自如,彷彿沒發生過這件事一樣,這一小段傷痛,對它們來說或許只像一場夢,但對我來說,卻好像在木頭上刻字,字字刻入了我的內心深處。2 o9 i, d/ r4 v
( T; ]1 p3 F3 B 不知在多少的清晨夢裡,我站在滿是小豬屍體的山上,望著滿山遍野四腳朝天的小豬,露出慘白的腹部,軟空的皮囊上被切開的傷口,似乎在對我嘶吼,我嚇得雙腿發軟,在心裡不斷說:「我真的不是故意的!」) k. ^3 }4 v/ H4 W2 f) V7 e
: V5 E5 v+ |* P- j- ]& B/ ^ 長大後,爸不再養豬,不知是否因為懺悔,接觸宗教之後他開始茹素,我也因為愛惜所有生命而吃素。我以為我們不會再提起往事,但今年的父親節前幾天,爸在烈日下突然不適,連發幾天高燒,送醫卻一直找不到生病原因,我守在爸身邊,用盡各種民間療法,都徒然無功。就在父親節那天,我買了蛋糕,送到父親病床前,在蛋糕上插滿蠟燭,希望父親早日康復。父親吹完蠟燭後,突然對我說:「你會不會怨我?」我一時聽不懂爸的意思,回答他:「怨什麼?」但我話一出口,立刻就明白爸問我什麼,從他眼神中,我看出他對我的疼愛及歉意。接著他說:「你會不會怨我小時候逼你閹…」我不等他說完,馬上說:「不會啦!你在說什麼!我們全家就靠你養豬賣豬,我們才有今日的生活,這又不是你願意的。」我爸聽完,看著我許久,然後像放下了心中一塊大石頭一般,神情頓時變得很輕鬆。過了幾天,爸出院了,我知道我們都已經放下那桎梏我們許久的枷鎖,一切都過去了。$ A- i* U1 W% Y2 d2 ?5 R- e7 m# H# a
* V3 V" r& y' M: i 隔天清晨的夢裡,我牽著爸的手,走上滿是小豬仔的山頭,靜靜地看著他們,雙手合十說:「對不起!我們真的不是故意的!」接著我看見一隻一隻豬仔慢慢翻了身,站了起來。一隻帶頭的小豬仔,走到我的面前,用豬仔咕嚕的鼻音對我說了幾句話,我聽懂它的意思,它說:「我們都不是故意的,你們不是故意要害我們,我們也不願意當豬仔…」接下來,小豬仔的話我就聽不懂了。我只知道我醒來後,枕頭滿是淚水,臉上卻帶著滿懷謝意的笑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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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原文刊登於12/9日聯合報副刊-懷恩文學獎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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& j5 d( U( d8 z& t( Q" b* h管理員:作者原主題為「閹豬少年」,依權限增列2010第5屆懷恩文學獎社會組二獎作品等字。 |